金庸百年:若要盖棺定论,何妨再等一百年

1924年3月10日出生的金庸,如今迎来百年冥诞。

半个世纪以来,以作品受众之多、影响地域之广、声名赞誉之隆、余音不绝之久而言,金庸被称为最成功的武侠小说作家,甚至是最成功的华语通俗文学作家,并无过誉;“有华人处即有金庸小说”,也并非虚言。

如今金庸逝世已有数年,虽然其作品仍然被改编为影视和游戏、衍生出诸多主题场景,但对于年轻一代群体而言,金庸小说的读者减少,却也是一目了然的现状。金庸作品的吸引力,在他身后还能保持多久?未来还有多少读者,会像前辈一样读到废寝忘食?金庸小说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殿堂里的地位,究竟位居几何?

诸多问题悬而不决,似乎并不是金庸百年之际的当下就有答案。

2004年,金庸在都江堰。(迟阿娟 摄)

初见时难以释卷的惊艳感,是金庸小说带给读者最深刻和难忘的体验。1975年,金庸小说在台湾逐渐开禁,本名和作品得以在书肆正式亮相,也迅速吸引了大批读者。台湾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林保淳当时还是台大学生,室友林榗栓看到他在寝室里读《倚天屠龙记》,极其不屑:“大学生还看武侠?这么没程度!亏你是台大的耶!”

因为佳作寥寥,武侠小说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,胡适就曾说过武侠小说“实在是最下流的”。但人人都在看金庸、人人都沉迷其中的现象,让林榗栓有天终于忍不住借了本《倚天屠龙记》,说“瞄一眼”。

结果他是从开始站着翻、到坐下来翻、到躺在床上看,直看到连续三天都没有去上过一节课,最终把整部《倚天屠龙记》看完。林保淳推荐他从《射雕英雄传》开始看了解始末,林榗栓连连摇头说:“再看下去会入魔。”1986年,林榗栓创立倚天资讯公司,名字来自念念不忘的“倚天不出,谁与争锋”。

能一口气读完一整部,其实算非常幸福的读者。1983年首届深圳书市,12种由香港明河社出版的金庸小说出现在“境外图书区”,这是金庸小说目前可考的在内地的首次亮相。1985年,香港TVB剧集《射雕英雄传》被引进,许多“70后”“80后”由影视剧开始知道金庸作品。

这一版的郭靖黄蓉堪称深入人心

如获至宝的感觉,当时用来形容金庸小说阅读,实在不为过。上世纪八十年代末,身居西南三线小县城的小马,在朋友家中偶见一本宝文堂书店出版的五卷本《天龙八部》第四册,无头无尾地拿起来读,结果根本放不下,最终死皮赖脸等到看完才离开朋友家。

只是痛苦也接踵而至:群雄齐聚少林寺大战在即,后来的情节如何?无从而知。新华书店?没有卖的!租书店?也没有!一、二、三、五册到底还有怎样的精彩?统统无处寻觅。“求不得”的痛苦,在当时不仅是书中角色的专属,也是内地众多读者的共情。

在资讯欠发达的时代下,不知有多少冠以“金童”“金重”“全庸”“金庸新”等名字的粗制滥造伪作,被数以百万计的读者争相捧读、唯恐错过。许多人是直到1994年三联版《金庸作品集》问世之后,才终于拥有了完整阅读金庸的满足感。

三联版《金庸作品集》被视为经典

金庸小说令无数读者竞折腰,包括而不限于生于1954年的北大教授陈平原、生于1964年的杭州人马云、生于1970年的影评人毛尖、生于1977年的作家江南(著有金庸作品同人小说《此间的少年》)、生于1984年的王晓磊(六神磊磊)……从“50后”到“80后”,金庸小说被镌刻进了几代人的阅读史。

1985年古龙早逝之后,金庸作为新派武侠小说当世第一人已毫无争议。1993年在新加坡举行的第二届国际大专辩论会上,金庸与哈佛教授杜维明等一众文化名流担任评委,并亲自担任决赛评审。1994年10月,金庸受聘为北大名誉教授;同月,由王一川主编的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》则把金庸列在鲁迅、沈从文、巴金之后排名第四,位于老舍和郁达夫等人之前。1999年3月,金庸受邀出任浙大人文学院院长。进入新世纪,金庸小说开始被选入中学语文教科书。

从江湖到庙堂,从只被读者叫座到被专业研究者叫好,金庸声名一路走高。

但进入新世纪之后,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、越来越多娱乐项目的诞生和出现,金庸小说的吸引力难以避免地开始减弱。跟“70后”“80后”曾经的狂热相比,“90后”和“00后”对金庸小说的兴趣降低,应该算是有目共睹的现实——即便他们是看着金庸作品影视剧长大的一代。

生于1993年的小峰,看过绝大多数的金庸作品改编电视剧,但直至2016年左右才开始在手机上阅读《天龙八部》,但体验已跟当年“70后”的小马大相径庭,“情节离谱,几度想弃,最后坚持着才读完,之后也没什么印象”。小峰从此对其它金庸小说再无半点兴趣。

生于1997年的小鱼,一样看着电视里的“九阴白骨爪”长大,但小鱼从来没有读过金庸小说,也不知道相识的同龄人有谁读过。小鱼的男友也是看着《神雕》《倚天》的电视剧长大,中学时一度想要去读原作,但当时全班男生都读《龙族》,于是他也就去看《龙族》,至今也没读过金庸一个字。

生于2008年的小虫,童年里既没有金庸作品影视剧,阅读书单上也没有金庸作品。

“知道金庸吗?”

“知道,写武侠小说的。”

“作品有哪些?”

“《仙剑奇侠传》。”

“……”

张冠李戴,对于金庸而言似乎既是荣耀,又是悲哀

从改革开放至今,数十年里时代已然巨变:金庸小说网上一搜即有,再也不像当年洛阳纸贵,一书难求;影视、游戏、短视频、各种场景主题游戏……在争夺受众时间和市场份额,阅读早已不算是大多数人娱乐的首选;金庸作品的各种衍生IP虽然还在延续,但对于年轻一代的吸引力早已不比往日。随着金庸逝世,其小说的影响力与其说是与日俱增,倒更像是每况愈下。

究其原因,就作品自身而言,也许受制于其并没有能超越大众通俗文学的本质。金庸生前曾表示:“我以为我的武侠小说是第一流的,但说是伟大的文学作品,那就不够资格了。这是真心话。”应该说,金庸对自己的这一认识非常清醒,也非常准确。

在二十世纪的众多新派武侠小说作家中,出身于浙江书香门第的金庸,无疑是最顶级的天花板,只有极少数如古龙能与之比肩。就算放眼整个华语通俗文学创作,金庸依然是超一流的存在,例如琼瑶的男性读者实在寥寥,而金庸的女性读者几乎跟男性读者一样多。金庸小说究其本质就算只是上世纪的网文而喻,那无论从题材广度深度、情节精彩程度、文笔叙事高度而言,也是一等一的网文。

但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。因为是报刊连载,因此即便后来经过修订、精改加重写,逻辑结构上仍有难以弥合的缺陷;情节追求离奇到过于偏离常理常情、时时迎合大众喜闻乐见的爽文模式,人物奇遇过多映射出作家本人的刻意操纵;主角人物性格、举止、言行都太过于符合现当代标准,与历史背景对应未免在真实感上违和;至于脆弱的动机、方便的巧合、生造的场景、稍一深究就难以自圆其说的漏洞……更是数不胜数。至少就目前而言,金庸小说要在文学史上被认定为杰作,恐怕尚待时日。

2018年10月31日,香港,《神雕侠侣》新修版修订手稿。(王效 摄)

金庸小说的雅俗共赏,曾是它广受赞誉的主要原因,但相比二十年前,如今仍然推崇金庸小说的文学专业人士越来越少,“雅”的高度停滞不前已久。曾经的读者随着眼界渐开、年龄渐增、阅历渐丰之后,阅读品味难免水涨船高。即便不会嘲笑年轻时迷恋过的东西,但要持续迷恋却也艰难。

就“俗”这一方面而言,虽然金庸的文笔仍为一众网文作家所难以望其项背,但当下的众多网文阅读者要的不是文笔而是爽度:如果第一章霸道总裁还没有爱上我、第三页我还没有化身遗产继承人让全公司俯首帖耳、看了十分钟还没有化身战神令万众胆寒,读者就会越来越少。

目前而言,金庸小说似乎既不够雅得可以当之无愧地视为精英小众品位,又不够俗得理所当然地接上大众地气。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,其实在金庸生前就已悄然成形。

虽然遇冷、虽然读者群远不如前,但金庸小说对当今年轻一代仍有价值——这价值甚至超越了通俗文学的极限。

跟人物塑造和情节精彩相比,金庸小说的最大价值,毋宁说是最好的中国传统文化普及读本之一。陈平原认为,“金庸小说里有很多‘学问’,比如佛道、历史、地理、琴棋、书画、茶酒、武功、中医等,可视为‘积极传播中国文化基本知识’。难得的是,这些知识在金庸小说里融合得很好。”

如今已是老马的小马,对此深以为然。作为家无藏书的工人家庭后代,他在金庸的《书剑恩仇录》里第一次知道了《庄子》、在《射雕英雄传》里第一次知道了“亢龙有悔”、在《天龙八部》里第一次知道了“拈花微笑”的典故……诞生金庸的土壤是古典中国,而金庸又成了小马们的指路人。

金庸的诸多情节,如虚竹随意投子破解“珍珑”棋局、独孤九剑的“无招胜有招”、侠客岛上《侠客行》古诗注解引人入歧途,均可视作加长版的道家寓言或禅宗故事。文化含量令金庸小说即便不能超出通俗文学,也是最顶级的通俗文学。金庸小说像一扇门,通往浩瀚无垠、精深博大的中国文化,虽然它并非独一无二的门,也不是一道必经的门。

但遗憾在于:如此丰富充沛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,反而造成了进入门槛的高度,对网文阅读者如此,对非中文母语者就更是如此。以翻译为例,看似简单的“一阳指”背后是《周易》中“复”卦的“一阳来复”,初爻为阳而其它五爻为阴,意指事物由阴转阳的反转时刻。英文“One-yang Finger”的音译译法,外国读者不知所云,但要像中文一样用两个字负载如此深厚的文化涵养,又实在是任何翻译所不能为。

类似独孤九剑“无招胜有招”内蕴含的中国哲学精髓,小说文字的表达程度在影视改编后基本完全缺失。

曾翻译《红楼梦》的英国汉学家闵福德(John Minford)就感叹,《鹿鼎记》实在比《红楼梦》还要难翻译得多——光是解释“鹿”“鼎”两字的“逐鹿天下”“问鼎中原”典故,就需要洋洋洒洒的一大段英文,而最终还吃力不讨好,除了汉学家外无人问津。

法国汉学家马尔罗曾感叹,“中国位于人类经验的极地”,指的就是中国文化的独特性实在举世无双——这也导致为域外人士理解起来之艰难,远超中文母语者的想象。与中国文化紧密相连的金庸小说,在日韩等受中国文化影响至深的东方文化圈内尚能流行,但离开东方文化语境后,要为欧美读者理解都很困难,更遑论欣赏。

著有《剑桥倚天屠龙史》的学者新垣平认为,翻译问题只是表象,“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中国文化在全球文化格局中相对弱势的地位”。同是通俗文学,金庸小说即便在整体水准上超过《哈利·波特》,目前也基本不可能得到同样程度的广泛认可。反而像《三体》这样的小说,华人除叶文洁等极少数外全部换成西方人设,受欢迎程度也不会减弱——跟全球读者的认知越接近,才越容易得到承认。

2018年10月31日,香港,参观者在香港文化博物馆金庸馆互动区模拟武打动作,以纪念前一天去世的金庸。(王效 摄)

因此金庸小说要得到更公允的评价,或许不在金庸百年冥诞的当下,而在中国文化更加强势和辉煌的未来。有朝一日,当金庸小说的吸引力为域外读者所共感,襄阳、华山或风陵渡口才会迎来络绎不绝的世界书迷。

所以时间才是最无情也最公正的筛子:当下被追捧的未必能永久、而被筛掉的往往百无一疏。所有真正伟大的作品,都必经时间的反复拷打。筛子面前,所有作家一视同仁,金庸也不例外。

启凌/文 编辑 曾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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